初看本塵的詩集《無根的心》,就像見到他本人一樣樸實、凝重。繼而,翻開這本詩集仔細品咂,你會發現,也像與他本人交往一樣,使人感到意味雋永,內蘊豐厚。你不得不感嘆,他和他的詩在樸素的外表下竟然隱藏著一顆情真意切的詩心。這顆心是用透明的哲理、多姿的意象做的,而哲理和意象的形成顯然得益于他豐富的閱歷:作為新時代的大學生,他系統地學習了中西方哲學,讀碩士期間又進一步深化了自己的思想;而作為一名出身農村涉足商海的弄潮兒,他進過機關,做過經營管理,品嘗了由農村到城市及辭職從商所經歷的酸甜苦辣,深切地感受了時代的風云變幻和人情冷暖。這樣一位詩人就有可能超越“既聾且啞的常識”而達至事物的本真狀態,使他的詩富于思辨的哲理性。因此,他的詩作在深度和廣度上是堪稱引人人勝的。

如果說詩人是用詩做的,詩是用生命寫成的,那么,本塵的生命意識是頑強執著的,這是一顆“無根的心”生存所必須具備的。作為一個“我的父親是個農民”、擁有一雙“平民的手”的人,本塵的心永遠屬于大地母親,城市的生活只能作為一種“寄居”的生存狀態出現。因為他農村的根扎得太深,所以,多年的風風雨雨不但沒有磨蝕掉他與生俱來的美好天性,反而使之在希望與失望、理想與幻滅交織的現實中得以強化,使之在反觀其可貴的基礎上,用之做成了一桿大槍,并自覺地做起了沉默寡言的農民的代言人,向邪惡、腐敗等社會毒素挑戰,而他自己卻寧愿化作“一陣清風”,自由飛動,用一顆真摯的心守望著大地,做“生命的吶喊”。

本塵雖然生活在城市,卻承襲了農民熱愛土地的品性,始終以一顆真誠的心堅守著自己的立場。在他身上,沒有頹廢的影子,他的血液里始終流淌著一股奮發向上的健康血液,促人思索,激人奮進。他那超然于生活的詩心鍛造了他獨立的品格,使他的詩在喧囂的都市里依然保持著冷靜、沉穩和深思,而沒有向浮躁、淺薄拱手妥協。他用一種悠然平常卻又十分深摯的氣概永葆著他美好的本真,向人們捧出一顆真善美的詩心。

一、頭腦清醒的思想者

本塵是一位特立獨行、富于變幻的詩人,他自己就是一首搖曳多姿的詩歌。作為“農民的兒子”,他說:“農民的兒子/沒有艦/他用書葉疊成一只小船/在波濤洶涌的塵海中/闖急流、過險灘……”。在這里,本塵不是一位迷迷瞪瞪爬大山,稀里糊涂趟大河的農民,而是一位具有清醒自我意識的農民的兒子。他知道自己在社會上的位置,“知道自己的哪個細胞還有斑點”,但他不自卑、不氣餒,他要用辛勤的汗水來改變現狀。對此他十分自信,因為有大地為他源源不斷地供應力量。他深情地詠道:“葉會被風掠去/枝會被霜雪壓斷/樹身可以被現代交通工具/運往未知的工地/只有根/緊緊地擁抱著大地/癡情不改。”所以,雖然生活在繁華的都市,他卻久久不能忘懷他那貧窮的故鄉:“我的故鄉沒有甘蔗林/沒有青紗帳/沒有皮包公司沒有煉油廠/只有莊稼馱著時光在彷徨/只有老牛慢騰騰地嚼著朝霞和夕陽/哦,叫一聲故鄉叫一聲故鄉/故鄉的破衣爛衫里/裹著我內心支離破碎的憂傷。”強烈的憂鄉意識躍然紙上,而憂鄉是憂國的縮寫,因而此處映射了作者作為知識分子的憂國情懷。但是,他并不沮喪,因為他有一雙堅實的“平民的手”。他寫道:“我寧肯與麥穗握手與高梁握手/與小草握手與麻雀老鴰握手/也不給那些手上沾滿血污/卻用白手套遮掩/脂肪腫脹裝模作樣的‘大人物’握手/但是,我的手并不高貴/它只是一雙平民的手。”在金錢、權勢具有非凡影響力的今天,這種代表了平民的骨氣的精神是很難能可貴的。他沒有喪失掉農民正直、善良的品性,這種品性同時也來自他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從書中學到的儒家、道家所倡導的傳統品德。他“從《四書》中/從《詩經》中/從先賢留下的各種版本的圣籍中/發掘有機質/從屈原身上/從岳飛身上/從幾千年的正義身上/索取營養”。正因為有了這些營養,才使他自覺而虔誠地去追攀“人類真善美的峰巔”。正是這種出污泥而不染的品質才使他雖生活于城市卻沒有染上城市的流行病,才使他成為一名不隨波逐流的詩人:“他爭他的權吧/我放我的歌/正如爭權是他們樂此不疲的興趣一樣/我以放歌為樂。”

農民的兒子、知識分子、詩人、流浪者,本塵多重角色的切換組成了一支多聲部的交響樂,向人們展示了一顆在鄉村與城市邊緣之間吶喊歌唱的靈魂,他的作品因之而詩意盎然,富有生機與活力。他的詩反映了城市文明與農村文明的沖突與碰撞,卻沒有路遙《人生》中高加林從農村奔向城市的迷茫、彷徨與自卑。他以沉穩而又熱情自信的筆觸展現了自己在城市的不懈追求,展現了對美好事物的向往,相信“生命有累積/就有升騰”;他也對丑惡現象進行撻伐:“有的人雖然不耕田/胃卻比牛大/一頓飯便吃掉幾畝莊稼”。

從深層上看,正是因為“我是一陣清風/流浪是我的性格”,才使《無根的心》具有了獨立的品格,這種獨立的品格正是本塵生命意識的體現。筆者認為組成其生命意識的“基本內核”有三:一是炊煙般的淳樸:“晚霞里有炊煙/炊煙里有媽媽/晚霞的炊煙里滿臉皺紋的媽媽/常常站在村口/喚她的愛子回家”;二是書香:“當所有的溫情/都已逃匿/惟有書香/是我永生的戀人”;三是愛,對自然的愛,對母親的愛:“母親臉上的皺紋/是我身上的筋脈/根根條條/是我生命的寫真”。愛帶給他無限美好的想象,在他身上閃爍成“花影·月影·雨影”。正是這三要素奠定了本塵本真的基礎,使他的詩充滿了深切的愛、深刻的哲理和優美的意象,使他不愿也不能成為迎合世俗的人。

二、堅持不懈的歌詠

《無根的心》之所以能在詩人多重角色轉換及生命意識的文字實驗中做出引人注目的成績,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本塵堅持現實主義的放歌。他沒有做后現代主義的賣弄,不像一些假冒偽劣的詩那樣,或胡言亂語,不知所云;或故弄玄虛,故作高深;或高調十足,卻貧乏蒼白;或搔首弄姿,無病呻吟。他更不是自賣自夸,自我吹噓。一如他腳踏大地的風格一樣,他能夠以平靜的心情實事求是地評價生活與自我,構筑實實在在的意象,在力所能及的詩意創造之中,以詩意的多元化取勝,以真情打動讀者,以謙遜的態度審慎地對待他心愛的詩。

第一,與詩人多重角色一脈相承的詩歌中詩意的多元化。在他的詩里,既有個人的愛情夢:“做過無數/彩色的夢/最美的/是與你相逢”,又有對黃河母親的愛戀:“黃河里生出的吻/一如黃河的色澤”;既有“塞外行”的悠然自得,又用知識的良心去悼念一位并不相識的青年博士;既有對農民父親(在這里擴展成了歷史長河中的父輩)充滿感謝的贊詠:“你吃力地拉著生命之纖/已有千年萬年/歲月在你背上隆起沉默的山/我是山巔的一枝翠竹/風姿綽然”,又有對時代的“把脈”;既有“童年的小油燈”,又有“退休的碌碡”;既嘆息“城市里沒有我的家”,又勇敢地面對現實,高唱“人生/對于無畏的勇士/和瀟灑的智者/沒有藩籬……”,特別是那首《成熟的感覺》唱出了詩人對歷史的思索,他寫道:“雖沒有煉成孫大圣的火眼金睛/卻有了可以明辨是非的眼睛/不再像蒙昧的童年山影/緊隨臨時光體的命令向西向東/為了那天真的順從/八九億人道德的圓明園里/曾經寸草不生……”,表現了他對“文革”時期道德淪喪的痛徹之悟,呼喚真誠和友善的覺醒與復活,同時也預示著整個民族心理的成熟趨向。

第二,《無根的心》雖詩意盎然,意象豐富繁多,卻非光怪陸離,追求波詭云譎。他選擇最平常的意象,陌生化創造性地表現出自己的思想與詩意,深入淺出地唱出深刻的哲理來,平實中蘊著真情,質樸里透出深邃。請看:“接不上的是斷裂的目光/縫不嚴的是心靈的創傷/……本來還是拔節放綠的年齡/卻被死神當頭敲了一棒/蘇醒后的我/揀起還沒被風分開的骨頭和意志/重新組裝/一瘸一拐地踏雪而行/向著紅腫的太陽”。在這里,幾乎是碎滅靈魂的打擊沒有把他擊倒,他甚至來不及包扎一下傷口,草草地揩一揩淚水,又頑強地上路了。他懷念自己的爺爺,但他決不把感傷的情緒帶給讀者:“爺爺下地去了/再也不會回來/然而我灌滿童稚的呼喚/他卻可以聽到/大地會以其堅厚的回音壁/替他作答”,寥寥數語既表達了他對爺爺的深深懷念,同時也道出了他對泥土的深情,在這里大地與“爺爺”已合為一體。即使“假如有一天我走了/未能與你道別/那么怨我并且忘記我吧!”他用一種寬厚的自責來補償給友人造成的即便是很輕微的傷害。可以說本塵的詩看似平凡卻不平常,這并非當今每個寫詩的人都能做到的。

第三,能在詩歌備受冷落的今天捧出《無根的心》,本塵起碼把詩當成了自己的愛人,并愿一生與之為伴。他謙虛地聲稱,雖與詩朝夕相處,卻尚未盡悉詩歌的品性,仍然走在追求她的路上。他決心在今后的詩歌創作中更加注重思想性與時代脈搏的契合,在追求意境的開闊,吸收西方現代派手法和中國古典詩詞的豐厚內蘊上下功夫,使自己的詩歌創作更上一層樓。既然本塵自己也認識到了繼續努力提高自身創作素養的必要性,那么,以積極的態度給予批評建議是必要的,但我們不能苛求。在這樣一個充滿誘惑的時代,能忠誠于詩歌已屬可貴,如果過分苛求,就可能會扼殺掉一個有生命力的詩歌生靈。

因此,讀一讀《無根的心》吧,從這里你會得到心靈的震顫、情感的激動和共鳴,它會把你帶到一個圣潔的心靈伊甸園里去。

(原載于《當代文壇》雙月刊,2002年第5期)

作者簡介:

李繼先,筆名本塵,本碩博專業跨哲學、社會學和管理學,大學教師,出版專著5部、詩集1部,在學術期刊上發表論文20多篇,在《詩刊》等文學刊物上發表詩歌散文數十首(篇),屢有獲獎,獲“2021年度優秀詩詞家”稱號。

(新媒體責編：wa12)